第二章

　　方躲在孤儿院附近的海边，由层层叠叠的消波块所形成的一个小里。那是她自己的秘密基地，当她不想被找到时，就躲在这里，连方颖也找不到。

　　大家都不要她了。

　　她伤心的哭了很久，哭到太阳下山还在哭，哭到天黑了，还觉得很难过。她有听到大家在喊她、找她的声音，但她不想出去…她们都不要她了，她还出去做什么？

　　老实说，过了晚餐时间后，她的肚子就变得很饿很饿了，但是她还是赌气不出来。因为，她很怕自己真的必须离开孤儿院。

　　夜晚的海边又暗又可怕，除了涛声变得震耳聋外，其余什么都听不见；除了白色的花像白缎般不断的卷来外，连海岸线也看不见。

　　夜晚的海边很恐怖，但是比起这些，她更害怕再听到院长叫她离开的话。

　　即使是夏天，海风还是很强，气温也愈晚愈低，她缩起肩膀，想让自己没那么冷。

　　“少爷，时间已经很晚了，我们快回去吧。”

　　有个声音顺著海风飘过来，令方有些吃惊。

　　这些人这么晚来海边做什么？

　　“我还不回去，你也别打电话给我爸爸。”另一个声音虽然年轻，却透著一股威严。

　　难不成是离家出走？方直接想到这一个可能。

　　这个人怎么这么奢侈啊？有家可回却不回，故意让人担心。

　　“少爷，不然您回车上吧，风很冷。”

　　“你冷你回去。”冷硬的口吻。

　　这个人好任，有人关心，却不知足，怎么有这么可恶的人啊？方为他的父母和朋友抱不平。

　　“少爷…”

　　“我说你不用管我…”

　　“不可以任！有爸妈就要珍惜，有家就要回去，有人关心你，就要说谢谢！”她跳出来大声的喊，即使完全看不出那人的长相，也不知对方是谁。

　　方和方颖一样，体内天生著好打抱不平的血。

　　找到她了！慕义飞的心如擂鼓，即使看不清她的样子，从这声音，他知道就是她。

　　“你自己还不是一样！”他冲口回答。

　　居然训他！？是谁害他大半夜还在外头奔波的？

　　“不一样，你有家，我没有。你快回去，不要在外面游。”方转身就跑。

　　即使过了那么久，她的心还是那么痛。

　　她从来不以为自己是没有家的人，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却这么深刻、疼痛。

　　“喂，你要去哪里？”慕义飞还没拔腿追去，方就因看不见地上的石块而被绊了一跤。

　　“你没事吧？”慕义飞担心的蹲在她身边，检查她腿上的伤“跳舞的人要是伤到脚就不好了。”

　　对她的担心应该是类似“恨铁不成钢”、“不想让她浪费自己的天赋”吧？他为自己找到解释这些疯狂举动的理由。

　　“啊？”他怎么知道她在跳舞？方惊讶的看着他，这才认出了他“你是那个高中组冠军？干嘛到这里来？”

　　她想缩回脚，却被他紧紧按住。

　　“我叫慕义飞，不叫高中组冠军。诚如你看见的，我离家出走了。你呢？”他撒了个小谎，轻轻拍掉她膝盖和小腿上的细沙。

　　用肚脐想也知道，要是老实说他是来找她回去的，她不和他大吵一架才怪。大吵一架是无所谓，就怕她又跑给所有人追。

　　“我…”

　　她算离家出走吗？她只不过是在被遗弃之前先主动跑走罢了。

　　眼泪拚命涌出来，她说不出答案。

　　慕义飞一时慌了手脚，忍不住把她按入自己的怀。

　　“你回家，不要管我。”方想推开他，却连手也被他捉住。

　　“你一个人会冷的，我陪你。”他说。好像唯有如此，他心上的痛才会减轻一点。

　　她的指尖有点凉，他不想放，

　　“我不用人陪。你的家人都在等你。”方想挣脱，他却文风不动。

　　“那么我需要人陪。”小女生一个，需要这么倔强吗？

　　“你是大男生耶。”方话中大有取笑的意味。

　　他可是为了她才这么说的，这个小女生竟然得了便宜还卖乖？慕义飞觉得他若不好好保重，恐怕会吐血。

　　“大男生如果想不开也会投海的，到时你就是罪魁祸首。”先把责任推给她再说。

　　真是，他若跟她一般计较，就退化成跟她同年了。

　　“不要随便投海，也不要随便赖上别人！你把手放开。”他一直牵著她的手，让她有点害羞。

　　院里的阿姨说，只有男女朋友才可以牵手，他是什么意思？

　　“我不要。”这样就相信啦？真是可爱。慕义飞觉得逗她很有趣，故意说任的话。

　　“不可以，阿姨说女生的手只可以让男朋友牵。”她用力想把手回来，他却握得更紧。

　　“那我就当你的男朋友吧，我们一起上学，一起跳舞。”他顽皮、轻佻的说出这句话。

　　“谁要？”方不从的叫起来，却觉得嘴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上。

　　“我亲到你喽，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女朋友了。”慕义飞得意的笑起来。

　　“不算不算，那才不是亲，只是不小心碰到而已。”方连连否认，小脸却烫得吓人。

　　“既然不算，那就再来一次吧！”慕义飞再次凑近她，想捉弄她。

　　“大狼！”方用手肘撞他“我要当恶，不要当你的女朋友！你当狼我就修理你。”

　　趁他痛得松手，她迅速逃开。

　　“你修理我？”夜晚视线不太好，慕义飞笑着慢慢追去。

　　“恶当然要修理狼。”

　　方转身面向他，两手握拳，一副很不好惹的姿态。

　　慕义飞举高双手，摆明了好男不跟女斗。

　　“不要跟著我。”方吼一句，转身继续走。

　　“喂，你为什么离家出走？”慕义飞跟在身后，明知故问。

　　方顿了一顿。

　　原以为孤儿院是她的家，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。

　　她突然想起害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…

　　那个多事的资助者！

　　她应该去找他，叫他不要资助她！

　　对，这是解决整件事唯一的方法。

　　“喂，我问你为什么离家出走？”慕义飞见她没回答，又问一次。

　　方回过神来。

　　“我没有离家出走，我要回家了！”找到解决事情的方法，她顿觉轻松不少，继续开心的往前走。

　　慕义飞为她的回答感到错愕…

　　是什么使她改变主意？

　　“你想通了？”他很想探探原因，却不知从何切入。

　　“对，我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方的心情很轻松，脚步也就轻盈起来。

　　“你打算怎么办？”慕义飞继续追问。

　　“去告诉那个人，我不要被他资助，不要接受他的安排。”方快乐的张开双手，像只快乐的蝴蝶，在沙滩上飞舞起来。

　　“那你的舞蹈怎么办？”他心急的问，心中暗想，如果她真的来找他，他该怎么办？

　　“就算没有人帮助，我也照样可以跳舞。”

　　方很开心的笑着，心情好到让她忘了怀疑慕义飞怎么知道资助者和她跳舞有关。

　　“跳舞若无法进步，就只有退步了，没有人教是无法进步的。”她必须不断的学舞、练舞，好在将来代他发光发热。

　　这是他在看过她的舞蹈后下的决定，却不想老实告诉她，因为依她叛逆的个性，八成会跑到天涯海角去。

　　“我可以自创，跳自己的舞。”

　　方很有自信的开始跳一些所谓“自创”的舞步，但那些在慕义飞看来，只有七八糟四个字能形容。

　　“看起来像幼稚园学童的涂鸦，别人看得懂才怪。”慕义飞哼道。

　　想自创舞步？太不自量力了。

　　“是你没眼光。”方有自信的很。

　　她有她自己的想法，根本不管别人怎么说。

　　“照这样下去，你现在虽然是国中组第一名，但四年后，你可能连决赛的边都沾不上。”慕义飞危言耸听。

　　方愣了一愣。

　　这人说话好刺耳。

　　“你怎么老爱管我跳舞的事啊？真讨厌！”方不高兴的跑开。

　　“你现在大概是靠舞蹈比赛的奖金付学费吧？如果连决赛都进不了，你怎么得奖金？又怎么付学费？”他继续残酷的追问。

　　事实上，他真正担心的，是她用那双细的手去做重的工作，用那双令人惊的长腿去跑腿…

　　她的天赋应该发挥在舞台上。

　　方从来没有想过学费的事，他的话狠狠刺中她的心窝，让她进退两难。

　　“用不著你管。”方加速拔腿跑开，飞快的躲进她的秘密基地里。

　　“方！”

　　怕追丢了，慕义飞赶紧拔腿追去，司机则跟在后头。

　　看见方往消波块里钻，他也急急跟去。

　　天太黑，他没看见眼前的大石，额头狠狠撞出一个包，但他没有因此而放弃追赶。

　　“方，快出来。”他钻入消波块石里，在好几次撞到头，又好几次差点跌倒后，终于找到把头伏在膝盖上的她。

　　“方，你怎么了？”

　　怎么才一眨眼，她的样子就看起来很不好？

　　“我要自己在这里，你不要管我。”方静静的说。

　　如果再也无法拿奖学金来缴学费，她该怎么办？她必须好好想一想。

　　没有奖学金，她要做什么？离可以打工的年龄还有好几年，就算去帮忙做回收的工作，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大帮助…

　　除了跳舞赚奖学金外，她真的没有办法减轻孤儿院的负担。

　　但是她的奖学金又有限，就算再怎么拚命参加比赛，也无法支付舞蹈教室昂贵的费用。

　　一定要跳舞吗？其实她真正想做的是恶。然而方颖又说跳舞的她，比打架的她帅多了…

　　可是离开孤儿院，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…

　　“你要在这里，我也要在这里。”慕义飞耍赖的在她身边坐下。

　　“你走开啦，这是我的秘密基地，不你。”方动手推他。

　　“难道你忍心让一个离家出走的人落街头？那我不如投海算了。”啧，这丫头真是难搞。

　　方分辨不出他话中的真假，只好迳自走到另一边坐下来。

　　慕义飞不假思索的挪过去。

　　“你干嘛啦？不要过来。”方又推他。

　　“我怕你心情不好，投海。”他一本正经的说。

　　“我以后要当伸张正义的恶，才不会投海。”她的神态在在告诉别人，当恶是伟大的志愿。

　　“手伸出来。”慕义飞突然说。

　　她这么倔强，就算和她扯到世界末日也达不到目的，还不如先休兵转移注意力。

　　“做什么？”她不依的把手藏到身后。

　　“你是我女朋友，我想牵你的手。”他煞有其事的说。

　　除此之外，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，可以把她兜到自己的世界里来。

　　“我没有答应当你的女朋友！”方大声抗议，

　　“这里又窄又小，你逃不掉，所以只能答应。”他一笑。

　　“大狼！”方边叫，边惶恐的退后一步。

　　眼看她的后脑勺就要撞上石块，他迅速拉住她凉凉的手，她因而一头栽进他的怀里。

　　慕义飞的心猛地扑通一跳。

　　方也紧张得全身僵硬。

　　不知哪来的冲动，他居然大胆的吻了她…

　　他很青涩，她也是，但她的柔软香甜，令他心悸动。

　　方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，只好变成雕像。

　　“我已经累了，休息吧。”

　　他拉著僵硬得不知所措的她坐在石块上，一手揽著她小小的肩，让她暖暖的身体偎在自己怀中，然后迳自闭眼休息。

　　他的嘴在发烫，而她的触感在心湖里像涟漪般漾。

　　“喂…喂…”方轻轻抗议，想起身，小手却被他拉进外套口袋里。

　　“你吵到我了。”他闭著眼睛说。

　　她手的触觉也很好，他不想放。

　　“讨厌啦。”

　　方想生气，却又觉得吵人家休息很没礼貌，只好不甘不愿的垂著头生闷气，想趁他睡时溜开。

　　也许是手心传来的温度太温暖，也许是她累了，没几分钟就两眼一眯，在他的怀里睡著了。

　　发现她竟睡著了，慕义飞抿嘴一笑，伸出另一手搂抱她。

　　她真的只是个小女孩而已，

　　夜晚的涛声大得惊人，他的心却无比舒缓平静。

　　方第二天一早，就和慕义飞一起搭上车，由司机载回孤儿院了。

　　她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办，除了见机行事外，恐怕也没有别的方法了。

　　甭儿院的所有人听见她回来，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中庭来。

　　院长看到她，又喜又气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　　方颖、方茵和方欣则抱著她痛哭。

　　“你不要随便离家出走啦！”方颖哽咽的说。

　　“我们好担心，怎样都睡不著，偷偷跑去找你又找不到，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啦？”很老实的方欣问。

　　“我们不会再说‘你好幸运’那种话，也不会羡慕你了，你不要突然不见了啦…”方茵噎噎。

　　“对不起，对不起。”方忍不住又哭了。

　　她们的眼睛比方还肿，让她觉得自己很不应该。

　　“我们去请院长不要让你去别的地方。”她们拉著她走到院长面前。

　　院长正在和慕义飞讲话，像在商讨什么大事。

　　“院长…”

　　她们正要说话，外头突然传来煞车声。

　　一个院童跑去开门，外面站著一个西装笔的司机。

　　只有慕义飞知道来者何人…

　　是他昨天安排好，来接方去学舞的司机。

　　那司机对慕义飞和所有人做个礼貌的颔首，接著很有礼貌的问：“请问方小姐在吗？”少主人讲过，在外面要假装不认识他。

　　方怯怯的躲在一群院童之间，方颖跳出来。

　　“你找方做什么？”她双手擦，一副母保护小的模样。

　　“我是飞腾财团的专任司机，受我们总裁之托，来接方小姐去舞蹈教室上课。”司机很有礼貌，毕竟他的少主人在场。

　　“她不会去，我们也不会让她去，回去告诉你们总裁，方不要接受他的帮助和安排。”方颖理所当然的说。

　　“但是…”司机很为难，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　　“方，你认为呢？”院长问。

　　“我…”方抬头看院长，眼里充犹豫和无助。

　　“方不会离开我们。院长，不要让别人把方带走。”方茵跳到院长面前。

　　“方，你想去跳舞吗？”院长出“完全尊重她决定”的表情。

　　“院长，如果我不靠跳舞领奖学金，孤儿院会不会付不出学费？因为我想跟方颖她们一样留在这里当恶。”

　　她决定了，不管将来日子有多苦，她都要留在孤儿院。

　　就算不跳舞也无所谓，就算不读书也无所谓，她要留在这里！

　　“当恶？这么小就想当恶？”这样根本无法达到目的，慕义飞干脆跳起来，拉著方就走。

　　“你放开我！”方用力甩开他，凶巴巴的喊：“我就是要当恶！”

　　甭儿院是她的一切，她想永远留在这里。

　　“要当恶等你长大再当，现在给我去好好练舞！”他把她推上车。

　　“喂，你怎么可以这样？把方还给我们！”方颖在后头追。

　　“我只是想送她去练舞而已，并没有要绑架她，傍晚就把她送回来。”慕义飞说完，立即要司机开车，随后车子便扬长而去。

　　“院长，他怎么可以勉强方？”方颖气呼呼的问。

　　“让方练舞才是对的。”院长语重心长的说“你们想想，如果她可以站在舞台上接受成千上万人的掌声，我们为什么要把她困在这里？”

　　院长说著说著，眼泪先下来。

　　这些孩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，却都是她心头上的一块，要这么早就独自面对这个世界，她怎样都舍不得。

　　敝只怪孤儿院没有能力栽培她。

　　“院长…”几个院童见院长掉眼泪，也哭成一团。

　　“可是方是想和我们一起当恶的耶！”

　　“对呀，虽然她不够凶，打架也不怎么行。”

　　“现在让方去学舞，总有一天她会回来，到时你们再一起当恶。”院长哽咽的说。

　　她好像知道她们口中“恶”的意义了…她们想一起长大，互相扶持、互相帮助，一直在一起。

　　那三个想当恶的女孩想了好一会儿。

　　“那样好像真的对方比较好。”这是她们一致的结论。

　　“可是我一定会很想念她的。”

　　“我们大家都是啊。”

　　“那我们要趁她还在这里时，对她好一点。”

　　“嗯。”她们使劲的点头。

　　就这样，方开始去舞蹈教室上课，在司机每天的接送和慕义飞的陪伴下，度过了国一的暑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