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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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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牧雍是在直系及皖系军队沿着京津铁路开打以前赶回北京的,他一路看报,一路大骂军阀的祸国殃民。

  等到造访女师宿舍,发现璇芝早已不告而别,心情一下子跌至了谷底。他思绪混乱地往前行,老想不通,她明明说会给他答复的,怎么就一声不响地走了?

  大街小巷飞传的战争消息,申请学校的文件信函,学生会的紧急会议,都不再那么攫取他的注意力。他整恍恍惚惚,想的就是反复无常,没有道理可循的璇芝。

  他到底又是什么地方得罪她了?

  还来不及想出合逻辑的解释,他就放下手边重要的工作,冒着穿越战区的危险来到陇村。

  但面对的却是一间空屋子,乡人对他说:“吴校长陪宁姑娘回富塘镇了!”

  牧雍吃惊的表情足足摆了好几介钟。他本来以为她近乡情怯,即使如意已还,也不敢回家见父母,但事情全然不是这样,她返家了,却拒绝他的陪伴。这又是什么意思呢?

  当他继续南下,回到千河镇时,内心是愤怒、沮丧、不解种种情绪混淆着,而更糟糕的是,他无法克制这些情绪,他一心只想见璇芝,当面向她问个清楚。

  问题是,他将以什么身分及名义见她?

  太多的什么、什么及什么,让他俊秀的脸上有几分疯狂的神色。徐家门口那两头石狮子若是有灵,也会被他吓得躲到一旁去。

  “大少爷回来啦!”管家通报着。

  但声音都不如牧雍的脚程快,他直接穿过大厅、耳房、天井、回廊,到“锦绣厅”才停止。

  老正由丫环服侍喝着桂花藉汤。

  “你到家啦!”老一见他,就忙说:“我还在念你呢!快来尝尝新鲜藕粉,才新采磨的。”

  牧雍哪有吃东西的心情。他请过安,便问:“,宋家的璇芝姑娘是不是回来了?”

  “是呀!前两天才派人通知的,你怎么消息那么灵通呢?”老讶异地说。

  “呃,我一回到镇里,就有人告诉我。”他支吾着。

  “确实是真的。”

  老再一次说:“大伙都很高兴璇芝能够平安返家。我们也算了结一桩心事,可以开始帮你另找一房新媳妇了。”

  牧雍正要反对,慧娟就带着两个女儿进来,尚未开口,牧雍就转身对母亲说:“娘,爹呢?”“他从天津回来,就带你两个弟弟到上海考中学了,我还纳闷,你怎么比预期晚到呢!”慧娟说。

  他不能说出绕道陇村的事,只坦白地提出要求说:“娘,我听说璇芝回来了,想亲自到宋家去看看她。”

  在场的人全听得目瞪口呆,牧雍见状,再强调说:“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希望能向她当面道歉,因为退婚对一个女孩子而言,是很不名誉的事,所有的过错,我都愿意承担”

  “牧雍呀!这节骨眼,你是万万去不得!”

  老第一个回复神智说:“这一年来,婚退了、礼退了,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,我可不许你再去惹是生非!”

  “我不是惹是生非,只是盼望一切有更圆的结果。”牧雍解释。

  “我看你就是存心要惹事!”慧娟也加入劝阻“你以为现在宋家你吗?别看宋老爷和你爹还称兄道弟,可这疙瘩还卡在心里头,咱们是求着大事化小、小事化无,你千万不要再去触霉头了。”

  接下来牧雍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,及母亲的耳提面命,讲得他辩也忘言。

  最后气急了,他激动地说:“难道我一辈子都不能见璇芝了吗?”

  “你现在和她非亲非故,有什么理由见面吗?”慧娟说:“一辈子不见,才是好事。”

  不!他和璇芝是朋友、是知己,从此天涯一方,那就太残忍了,至少他们还有事情未了,尽管家人不允,礼俗不许,他仍要想办法见到她!

  牧雍不顾所有列出的反对意见,径自往富塘镇而来。

  他能够有勇气,其实是仗着宋世藩对他的赏识。

  在书房见到他时,宋世藩的确是一张人笑脸,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听说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,恭喜你啦!”

  “谢谢伯父关爱,小侄就是特来请安报告的。”牧雍有礼地说。

  “在前朝,你就是钦点的状元,能够出将入相了。”宋世藩好心情地说:“可惜呀!我差一点就可以喊你女婿了。”

  听宋世藩这么一说,牧雍忙道出自己的来意:“伯父,这一年来,为了有误璇芝小姐的事,小侄一直深感愧疚,今欣闻她已平安归来,能否见上一面,让小侄亲自忏悔请罪?”

  不提璇芝还好,一提及她,宋世藩整个脸马上暗下来说:“婚约已退,再见面,似乎不太好吧?”

  “我知道见面是极不妥当的事,但这件事里,璇芝小姐是完全无辜,一切都是我的错;我只想告诉她这些,让她不要心存太多芥蒂或阴影。”牧雍开始紧张了。

  “璇芝去年离开你家时,就应该有想到退婚一事。而且时代在变,碰到退婚虽脸上无光,璇芝也尚能接受,所以见面之议,就毋庸再提了。”宋世藩很坚决地说。

  一门一墙就要将他封死在外吗?牧雍再做挣扎说:“伯父,能不能请你问问璇芝小姐的意思,或许她会愿意见我。”

  “我很确定,璇芝不会愿意见你的。”

  宋世藩微皱眉说:“想想不是很矛盾吗?以前璇芝嫁去你家,你千方百计不见她;如今退了婚,你又专程登门要见她,我实在很不了解你们新一代年轻人的行事作风。”牧雍明白再争下去,宋世藩对他的好印象会一笔勾销,所以只好退一步说:“伯父教训的是,小侄的要求确实是有欠考虑。那么,我能不能问一声,璇芝小姐目前好不好?还怪我吗?”

  “她很好,不曾提到你,我想他没什么怨怪,她自己逃家,也有一半的不是。”

  宋世藩又说:“她目前不在家里,她母亲带她到上海、杭州的亲戚家走动,所以你想见她,也是不可能的事。”

  他和璇芝就这么结束了吗?牧雍以极沉重的心情离开宋家,回头看到严严紧闭的宽宅大院,果真是朱门深似海,要寻一个人比登天还难吗?

  他所要求的不过是和她说一句话而已呀!

  然而可笑的是,大家都谨防着他们有机会说话;但最最教人莫名其妙的是,他竟为了求那句话,辗转反侧,夜思之,即使是付出一切代价,他恐怕都会心甘情愿吧?

  璇芝,璇芝,你到底身在何处?

  他这前所未有的情绪是如何衍生的?真只有她才能治得好吗?

  牧雍静悄悄地回到“烟萃居”不愿惊动任何人,因为他亟需独处。

  看见翠竹,一声长叹;见到绿芭蕉,一声长叹,等见着桌上由美国宾州来的信,他的叹息声没有了,换来的是更多的心事。

  整个暑假,他或许见不到璇芝;而秋天她回学校时,他早在往美国的船上了。

  不!不行!此去三、四年,时间如此长,万一她嫁了别人,他该怎么办?

  他不要她嫁给别人!想到这儿,牧雍如遭当头喝,无法动弹。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冲向脑门,叫着:我要与璇芝共处晨昏、寸步不离;我要她依赖我,只属于我一人;我受不了一见不着她,我受不了她对别人友善;我只准她在心里爱着我,她的一颦一笑都只为我徐牧雍一人而存在!

  爱?这就是中国诗词中咏的爱情,西方戏剧小说里歌颂的爱情吗?

  他忆起运河旁初见她时的惊,以后他的殷殷相助,不是侠义心肠,而是一种心底的钟情;其后北京相逢,他的屡次探访,不是友谊,兄妹情分或道义,而是出自他对她的渴求和恋慕。

  所以他锲而不舍、低声下气、嫉妒、忽悲忽喜,像个任的孩子,原来都是因为爱她的原故。

  他时常高唱自由恋爱的论调,但都是纸上谈兵,自己真正爱了一年,却不曾觉悟,岂不荒谬?大概璇芝是属于他的包办婚姻及封建意识,他没想到爱会停驻在她身上。

  说什么自由恋爱?真正爱上以后,就彻底失去自由,管她的村姑或小姐,新女或旧女,受教育或没受教育,他早已挣脱不了璇芝的魔力之网。

  问题是,璇芝是自由的,也有选择权,她爱他吗?

  牧雍一点信心都没有,仔细回想,璇芝责怨他的时候多,而且对他没有比其它人特别;自行返回富塘镇,尤其做得狠绝,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或不舍。

  如意缘天生注定,他去年大婚之,就该与她结为夫妇的。第一次他觉得指腹为婚的妙意…是你的就跑不掉。璇芝呀璇芝,她应该属于他,此刻在烟萃居内恩爱厮守,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!

  但他亲手扼杀了一切,要如何才能挽回呢?

  牧雍或坐或走,就是静不下那颗騒动不安的心。

  “大少爷,老爷书房有请。”仆人在门外说着。

  八成是为了出国的事,他拿了那封宾州来的信就往父亲处而去,可没想到连老及母亲也在座,好像要讨论家族大事一样。

  “美国大学来信,确定明年一月可以收你,你现在的计画是什么呢?”徐仲甫很开心地问儿子。

  “收行李、订船期船票,都是愈早办妥愈好。”

  “还有成亲的事。”老的口气颇为严肃。

  “既然你国是出定了,婚事就不能再拖。”

  “曹家的曼君怎么样?”徐仲甫旧事重提。

  “爹,我说过很多次了,我绝不会考虑她的。”牧雍强调着。

  “我也不喜欢曼君,看来不像是个安分守已的女人。”老说,并向慧娟使个眼色。

  “我这儿有几个人选,足经过我们多方打听询问的。像黄家二小姐,美丽贤淑,念过女子中学…”慧娟拿着几份名帖说。

  “娘,您这不是又来一次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了吗?”牧雍无法再听下去。

  “那你就自己说出个对象呀?”慧娟问着。

  “你心里应该有个意中人吧?”老稍稍温和地说。

  这件事实在太难启口,但又非说不可。

  牧雍清清喉咙,试着以不疾不徐的声调说:“孩儿若要娶,只愿娶宋家的璇芝。”

  屋内一下子寂静无声,恍若无人之境。

  久久慧娟才说:“牧雍,你说的可是我们才退婚的璇芝?”

  “乖孙儿呀!你没在开大家的玩笑吧?你那时怎么都不肯娶她,这会儿又指名要她,我们都被你胡涂了!”老说。

  “、爹、娘,真正胡涂的是我,我那时反的只是封建婚姻,并不是璇芝。”

  牧雍见大家更不解,于是说:“不瞒您们说,璇芝这一年,在北京与孩儿相遇,我和她之间相处得不错,早也对她产生好感…”

  “什么?你一直知道璇芝在北京,却什么都没说?”慧娟惊呼着。

  “娘,很对不起。我们决定不说,是怕如意婚约的事会更恶化,所以一切顺其自然,等如意真正归还宋家,才敢吐页相。”牧雍用了“我们”两个字,只怕家人怪罪璇芝,所以扛了一半的责任。

  “胡闹!胡闹!婚姻大事岂是你们说不要就不要,说要就要的儿戏吗?”徐仲甫气白了脸“明媒正娶的子你不爱,偏偏要去学那些不正经的男女私订终身,这成何体统呢?”

  “爹,您误会了!璇芝在北京这段时间里,一直很洁身自好,我与她来往完全也是发乎情、止乎礼,没有任何踰礼的地方。”

  牧雍赶忙澄清说:“娶璇芝之事,是我个人的意愿,她并不知情,我也是在退还如意后,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欣赏与仰慕。”

  “牧雍,你这不是给家里出难题吗?”

  慧娟叹气说:“自古以来,哪有退了人家的亲事,又要进门的呢?”

  “你娘说得对!”

  徐仲甫仍无法接受地说:?

  “我听不懂你们那些时髦骨的用语,但我知道人要言而有信,毁如意婚约,我已经背信一次,如今退婚又要提亲,更是出尔反尔,你叫我徐仲甫的脸往哪里摆?

  我们徐家又如何能在地方上立足呢?”

  “你就站在家里的立场想吧!天底下的姑娘,除了璇芝,我们一定都会帮你求到的,好不好?”慧娟劝着说。

  “除了璇芝,我谁都不娶!。”牧雍豁了出去说。

  “你就是不能娶她!”徐仲甫吼得脸红脖子

  在一旁始终静默不语的老,突然用力咳一声说:“可不可以容我老人家说一句话呀!你们身为长辈的别顽固,小辈的也别急躁,我呢!则是用另一个角度来看事情;如意之缘果然不是诳语,牧雍和璇芝这两个孩子早就缘定三生,无论世道如何变化,都拆散不了,你们做人父母的,怎么还看不清楚呢?”

  “娘,您怕是想媳妇想急了。即使我们改变主意要娶璇芝,世藩那里,一定也不愿意答应的。”徐仲甫说。

  老不理儿子,就对着孙子说:“牧雍,你是真心真意要娶璇芝吗?”

  “这辈子,我就认定她一个。”牧雍很郑重地说。

  “好!这门亲事就由我老人家亲自出马,看在两家翰林公的面子上,世藩不会拒绝我的。”老自信地说。

  “谢谢的成全。”牧雍终于有了笑容。

  但他的心里仍是忧虑。要一个女孩被退婚后再入门,是很伤自尊的事,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璇芝呢?若她不爱他,恐怕连翰林公在世也都没有用。

  唉!退了人家姑娘的亲,却又爱上人家姑娘,命运也未免太会捉弄人了。

  在老拜会过宋家后,牧雍就马不停蹄地经上海,来到杭州。

  宋世藩最初听到徐家的提亲,也是一脸惊愕,若不是碍于老在场,他可能会气得跳脚。

  牧雍则很委婉地把他和璇芝在北京的一段,再说一遍。

  “璇芝可从来都没提过。”宋世藩涨红着脸说:“我曾经问过她,她说北京很大,没见过你。”

  这话打击了牧雍的信心,害他讪讪地说不出话,幸亏积极的老不断游说,把她那套“姻缘天注定”的理论反复强调。

  宋世藩基于敬老之心,末了只好半妥协地说:“璇芝婚姻的事,我早已做了不主。你们年轻人当初退婚,主张的是自由恋爱,现在你要娶璇芝,得自己去问她,她说好就好,说不要,我也莫可奈何。”

  事情等于一半都没有成功,因为牧雍完全摸不透璇芝的心思。

  夏季的杭州,有滟潋的波光映着蓝天,显出一种极干净浓烈的晴朗;有蒸散的水气沥集着稻香及荷香,飘入人的心脾,但再好的湖光山,牧雍都无心欣赏,他坐着马车直接来到璇芝的外婆家。

  他是以宋世藩的信差身分要求见璇芝。

  “璇芝姑娘和她的表姐妹游西湖去了。”管事的人说:“你到白堤断桥那一带,或许可以找到她们。”

  牧雍来过杭州几次,知西湖十景,很快便来到风光明媚、红荷绿柳风舞的湖边。他远眺湖心,见远峰、堤塔、小岛及往来如扁叶的小舟。

  突然,他看到四个女孩坐在一个小亭子里,饮茶吃零食,手上还穿著茉莉花串,而他朝思暮想的璇芝就在其中。她由现代回到古典又不太一样。在北京,她总穿得朴实简单,像一般小家碧玉;

  此刻,她身上是蛋青色镶象牙白边的绉纱绸旗袍,一条丝巾用翡翠别针系着,秀发结着碧丝带,刘海微鬈,加上两只翡翠耳环,把她原本美丽的脸庞,衬得更娇、高贵、细致。

  这真实面目的璇芝,对他又是另一种惊,一时间人立垂柳下,竟看呆了。

  璇芝的心并不在手上那些洁白的小花上,经过那么多日子,换了大城小镇,北京的一切依然如此清晰;也因为清晰,痛苦就愈深入,时时沉垒,难以遣悲怀。

  硬由心中除去牧雍,她想到了珣美。她到上海探完四姐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找这久无音讯的好友,可是上海龙蛇混杂,找个人处处碰壁,甚至有人丢下一句话说:“单身姑娘家,不是当了女,就是饿死啦!”

  不!她不愿这么想,珣美虽没有好出身,但傲气不输给她,生存能力强过她,更曾指引她明路,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被大上海噬掉的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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