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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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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直在醒不来的梦里,好几次她感觉到灯光、人影、温度,甚至知道车在行进,然后飞高,但头脑昏昏沉沉地就是看不清楚。她努力动着身体,想恢复意识,然而奋战了半,连一手指也动不了,反而魂魄更散了。

  游游移移,四方幽冥,通过一个长而壅迫的管道之后,仿佛又回到那间寒伧不成形的破屋,阿坤酒后施暴,表面獠牙如地府的鬼,秀平的一张早衰脸孔,幼婴的啼哭声,使身上有火焚般的痛楚。

  然后舜洁来了,如带光环的天使,把带进了童话世界,美丽的皇宫,华丽的衣裳,像易碎的水晶,乖巧谨慎,深怕卑的出身、血中的污秽,会脏这精致完美的一景一物。

  刘家志远远走来。十二岁,方由明山搬到市区的高级公寓;家志十三岁,住在附近准备拆除的违建里,有个赌鬼兼酒鬼的父亲。

  一个冬夜,帮照顾她的管家姨到后门放垃圾时,窄巷阴暗、凄风惨惨,突然一个黑影窜过,吓得她以为遇见鬼。她牙齿打颤地直奔姨身边,几乎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他不是鬼。”姨安慰她说:“他只是个可怜的男孩子,没有人煮饭给他吃。他妈妈死了,爸爸又不常回家,所以常到我们后巷找东西吃。上回你嫌太甜太腻的大蛋糕,我就给他了。”

  “吃剩下的东西,有别人的口水,不是好脏吗?”天真地问:“他怎么敢吃?”

  “小姐,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。”姨好笑地说:“天下吃不饭的人太多了。饿的时候连树叶、泥土、小虫都抢来吃呢!”

  愣愣地坐在餐桌旁,想像那可怕的情况,小虫怎么吃呢?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她的生母林秀平,他们仍是住那挡不住风雨的房屋,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吗?想到这些,她对后巷那男孩有了特殊的关怀,她从冰箱拿出她方才吃不下的煎包子,用纸包着,悄悄放在门外。她在门内静听,心扑扑地跳,一阵郞?声过去,再由门偷瞧,包子已不见,只留巷寒风。

  第二天,特别买了塑胶便当盒,要姨装一些饭菜,放在后门口给家志吃。最先姨还迟疑,后来实在拗不过敏兴奋地在后门等待,突然巷内传来喝斥声:哪来的野孩子?和动物一样,把我家垃圾都翻得七八糟,下次要叫警察啦!”

  忙开门出去,只见一人影飞快地跑着,她一时忘形,拎着便当在后面追叫:“喂!你别跑,我有吃的给你!”

  连着几天,家志都没出现。热热的便当放到凉再拿回来,内心很难过,不知道为什么,想他会不会饿死在家里了?

  “人家都要叫警察了,他哪里敢再来?”姨说。

  “警察会帮他呀!”说:“警察知道他没饭吃,不会骂他的。”

  “才怪。”姨说:“警察会把他交给他爸爸,他爸爸就会打他一顿。”

  “他爸爸真坏,不煮饭给他吃,还要打他!”皱着眉说:“还不如待在孤儿院里,我们去和妈妈说,让他进孤儿院,好不好?”

  “千万不可以。”姨说:“你妈工作忙,哪有心情管这些。我以前住饼违建里,知道那男孩叫刘家志,他老爸是氓,会拿刀杀人的,我们都不敢管,警察也没办法呀!”

  这件事让发愁了好几天。直到放在后门外的便当又被拿走后,她情绪才好转。家志总是一溜烟就跑走,没机会和他面对面。

  一天清晨,姨陪去巷口等校车,她穿着绣花领的白衬衫,浅灰的背心裙,浅灰的呢外套,是私立学校的校服。一双白长袜和红皮鞋,两条及麻花辫子,干净又漂亮。

  “刘家志站在那儿看我们呢!”姨说。

  从手上的国语课本抬起头来,见一个高瘦的男孩站在对面,他理个大光头,头型很怪,身上穿着皱皱的国中制服,书包软软地由肩上垂下。

  他上她的视线,头一转,马上离去。

  “他怎么走那么快,我还没和他打招呼呢!”歪着头,不解地说。

  “他不好意思。”姨说:“人都是有自尊心的,受人家施舍,向人要饭吃,总不光彩。”

  不太懂。由她的角度来看,家里米饭那么多,分给别人吃是轻而易举的事,而别人能填肚子,应该很高兴了,又不是考试考不好被罚,有什么好伤自尊心的?

  那晚,她在饭盒上放张纸条,上面写:“刘家志:我不是施舍,只想帮忙,不会伤你自尊心的。何

  隔天,饭盒被取走后,一张纸条由门进来,内容是:“何:谢谢你刘家志”

  她知道她了一个朋友。几个月后,家志又没有来拿饭盒,姨说他被他老爸打得骨折,不得动弹。

  “那他吃饭要怎么办?”难过地说。

  “这几天他老爸常回家,邻居也会帮忙。”姨说:“这回要站起来也要一阵子,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爸爸!”

  “我们去看他,好不好?”说。

  “唉呀!我的大小姐!”姨忙摇头“那种地方你怎么能去呢?!万一被太太知道了,我就失业啦!”

  憋了几,一方面担心家志,一方面对那一片违章建筑也很好奇,就在一个黄昏,骗姨要去买文具,偷带了一盒掬水轩饼干去找家志。

  违建里的路线如蜘蛛网,比她想像的更小、更脏、更,到处污水横,路不像路,凹凸不平,靠几块木板铺着,好几次她都差点跌倒,甚至踩到秽物堆中,令她不断作呕。幸好刘家志的名气很大,一说大家都知道,所以并没有找太久。

  家志的家是见过最简陋的,只几块大木头拼凑的方形空间,架在一条臭水沟上面,摇摇堕。她站在门口还没出声,就看见躺在一堆不成形、看不出花的棉被中的他。家志看见,半抬起身子,忍不住锐痛,又气又急又羞,吼叫着:“谁叫你来的?快走!”

  “我…我只是送这个来的。”有些害怕地说。

  她很快地把那盒饼干放在屋子中央那布割痕的桌上。

  “你走吧!”家志连看也不看说:“不然我老爸一会回来,会吓死你的。”

  “好。”点点头,转身要走。

  突然家志紧张地阻止她,因为他远远便能分辩父亲的脚步声。

  “来不及了,他在转角了!”他着急地说:“找个地方躲一躲!”

  怎么可能?这四壁空空的房子,除了一一桌,没几件像样的家具,任何人都可以一目了然,连一只蚂蚁都藏不住,何况一个人。

  急中生智,家志抓住,说:“躲在棉被里,不要出一点声音,知道吗?”

  什么都顾不得了,她躲入了家志的身后,家志紧紧盖住她,并把她入墙角,一了腥臭、霉馊味齐袭来,令她几乎昏厥,她只好屏住呼吸,动也不敢动一下。

  脚步声愈来愈清晰,他们两个僵直着,然后一个嗄的声音响起。

  “怎样?听说有个千金小姐送东西来养你呀?!”

  “什么千金小姐。我不知道。”家志故作冷淡地说。

  “嘻!害羞什么。”那声音忽东忽西,又说:“看你这猴样,还有桃花运,年纪轻轻就当了小白脸,真不赖呀!明天起我带你去美桃那里,让她们调教调教,嘿!长大靠你饲候几个富婆就吃喝不尽了!”

  开饼干盒、嚼饼干声持续,就在觉得快窒息死亡时,脚步声又远去。她马上钻出来,深深好几口气,尽管仍有熏臭味,但比在棉被中好多了。

  家志已远缩在的另一角,在屋顶垂下的一只旧灯泡下,很清楚看到他脸上的青紫及嘴角的疤痕。想他穿着长袖卫生衣下的身体,一定有更多惨不忍睹的伤口。

  “你快走,以后千万别再来了。”他看着黑黑的门外,愁着眉头。

  跳下矮,走向门口。

  “等一下!”家志由背后唤住她。

  “什么事?”回转身,睁大眸子望着他。

  “你为什么要帮忙我,对我这么好?”他的表情仍十分阴郁,浓眉挤在一起,特别醒目。

  “我…”实在不知该怎么说自己的身世,只有回答:“我…我一直希望有个哥哥,所以…”

  “我当你的哥哥?”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,说:“怎么可能,我们差那么远。若你真正知道我每天怎样生活,你会怕得不再见我的。”

  “不会。”保证地说:“等你好了,我们还会每天留饭给你吃的。”

  “哼!”他短笑一声说:“你走吧!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
  跌跌撞撞地回去,一度还失在巷子中,屋小巷窄,凹凹的窗中可清楚看到为生活所折磨的人,此起彼落的说话声,含怨对沧桑。终于见到大马路时,她心中放下一块石头,突然一个绒绒、黑漆漆的东西由她脚下窜过,她发出尖叫声,在空气中回,四周低语声停了三、四秒,又若无其事地继续。

  在车水马龙的大街,恍如隔世,她发现自己了一身冷汗。这一晚的探险,后来一直存在她的梦魇中,将她童年的懵懵懂懂逐渐抹去,人愈成长就愈觉得命运之不可测、不可违,若没有舜洁,她这一生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呢?!上天已太厚爱她,福份大得不寻常,她只有心的感谢。

  一星期后的黄昏,家志来敲何家的后门。姨正在忙,舜洁还没回家,只听到,她直觉是家志。

  “是你!”开门,高兴地说:“你好了吗?肚子会不会饿?”

  “我不是来吃饭的。”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说:“我是来说再见的,我要离开了。”

  “离开?”意外地说:“你们要搬家吗?搬去哪里?”

  “不是搬家。”家志冷硬地说:“我要离家出走。我再留下来,总有一天会被我老爸打成残废。”

  “可是你有地方去吗?”她担心地说:“你吃饭怎么办?”

  “我想先到南部找我外公,或许他会收留我。”他语气不确定地说:“哪里都比家里好吧!”

  “南部很远耶!你有钱买票吗?”问。

  “在路上向人借呀!”他说:“总有好心人吧!”

  脑筋一转,要家志等一下,她跑进去拿自己的存钱箱子,整个到家志的手上说:“这是我从小存的,都没有用过,大概有三千块钱,够你买票子去找你外公了。”

  “我不能拿你的钱!”家志把那沉甸甸的箱子递回来。

  “反正我也用不到里面的钱。”说:“我要什么,我妈都会另外出钱。”

  “你妈妈会骂你一下丢那么多钱给我吗?”家志仍不愿意收。

  “我是帮助人呀!她一定很高兴的。”说。

  他迟疑了一下说:“谢谢!我将来有一天会还你的。”

  家志就此天涯海角地消失,常念着他,不知他是否有吃肚子,但他一直没再来敲何家后门。

  感觉在天上飞,星星月亮在身旁错闪亮。然后慢慢降落,她突然觉得刺骨的寒冷,有人抱着她,体温令人很舒服,她偎得更紧。慢着!她没有理由到这里,又陷入这奇怪的梦境中的。她必须清醒,只是为何四周又更黑暗了,她想叫,终究斗不过葯在血神经中的昏作用。

  世雄远远站在幽的明暗之界,不似人间之光,或许是之门,忽然飘飘想求他原谅,只得到他凄恻不甘的注视,她猛一退,又跌入无底深渊。

  天突然大放光明,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房子叠的低收入户区,手上捏着云朋给她的住址。

  在葬了舜洁,也解决了财产问题后,内心极大的空虚,及多年来纠的寻念头,一发不可收拾。

  “人不该走回头路的,它只会扰你现在平静的生活。”云朋一直反对。

  “我看一眼就好。”心意已决地说:“如果他们很好,我就走开;万一不好,我有义务帮忙。”

  云朋不忍拒绝她,到处探听,终于有了眉目,暂停了还有半年就拿到的学位,奔回台湾。

  在电话中,云朋就说秀平十年前已死,阿坤也亡故。久久不能出声,云朋说的没错,回首前尘,痛苦更多。她想要对生母说她的养女命很好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
  因此唯一的妹妹盈芳,她更要珍惜。

  循址找到水泥糊的低矮房子,铁窗斑锈,瓦片凌乱,防漏雨的帆布上几摊污水,门口堆着认不清面目的杂物,和一辆没有后轮的残破脚踏车,每个隙都结着蜘蛛网,到处灰扑扑的。

  屋内三夹板隔间,比想像中整齐,破旧的沙发、廉价的桌柜都靠着墙,留下中央小小的空间,供人走动。卧室的门挂着帘子,帘子已发黄,边缘滚着细红线,角落绣着几朵褪了的紫花蓝花,觉得好眼,似乎是她幼时常喜欢用来卷身体玩游戏的帘子。

  “请问你找谁?”身后有人问她。

  一回头,见到一个脸圆圆,长得很可爱的年轻女孩,头发直直垂在肩上,像才刚结束中学生涯。她一定就是盈芳,忍不住眼泪盈眶,好在她让云朋留在车上,不会看到这教人激动的一幕。

  “你是盈芳,对不对?”再确定地问一次。

  “我是。”盈芳狐疑地看着她“你是谁?我该认识你吗?”

  “你母亲生前有没有对你提过,她有个送人抚养的女儿?”急切地说。

  “有呀!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。”盈芳说。

  “我就是那女孩。”迫不及待地说:“我是你的姐姐。”

  “真的?”盈芳边摇头边说:“真教人难以相信。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漂亮得像电影明星的姐姐?!”

  “事实上我们找你一阵子了。”说:“可是你们搬来搬去,居无定所,实在不好找。”

  “我们一直被人赶来赶去,人穷就这样。”盈芳有所感地说:“爸爸老爱喝酒,一天到晚失业;妈妈就是太过操劳才病死的。反正活得很苦。这间房子还是我们住最久的呢!

  很难过地听着,双脚支撑不住坐在椅子上。十年前她十四岁,生母还在,想不到她锦衣玉食,生母却如此悲惨困顿,她为何还能活得心安理得呢?若她早知道…,又如何呢?人生有些事就是如此无奈。

  “你呢?你看来过得不错。”盈芳说:“妈生前偶尔提到你,总怕你当养女,被人待。”

  “我很好,养母对我就像亲生女儿。”说:“你现在在做什么?有没有读书?谁照顾你?”

  “我现在还在建教合作的工厂当女工。”盈芳说:“我今年刚商职毕业,很想再念三专,可是得先养活自己。姐姐气质这么好,一定念完大学。”

  笑一笑说:“你若想念大学,甚至出国留学都没问题。我以后会照顾你,你不必再烦恼生活了。首先我们搬离开这里,去买一栋公寓;你辞掉工作,好好准备考联考;你要什么,我都可以供应。”

  “我是不是在作梦?我觉得我好像灰姑娘,一夜之间成了公主。”盈芳稚气地说:“你捏捏我,让我知道一切不是梦,好不好?”

  “这不是梦。”笑着说。

  “你是不是很有钱?”盈芳很率直地问。

  “她没什么钱。”云朋走了进来,高大的身体将唯一的空间,加上黑色西装,严萧的面孔,气势更慑人。

  盈芳果真被吓住,嘴张得大大的,拍拍她说:“他是我的好朋友,张云朋,你就叫他张大哥。”

  盈芳还是发不出声音,拉着她的手说:“我们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,房子以后慢慢处理,怎么样?”

  这下子盈芳如大梦初醒般说:“我现在不能走。这房子是哥哥的,我说好要在这里等他的。”

  “哥哥?”看了看云朋一眼,云朋也一脸惑。

  “你不记得世雄大哥吗?”盈芳意外地说:“他是爸爸前的孩子。哦!对了,你的爸爸是妈妈的前夫,难怪没印象。”

  “那时我才五、六岁,太小了,什么都像在雾里。”说:“世雄大哥人在哪里呢?”

  “他…”盈芳吐吐地说:“他在监狱里面。”

  “监狱里?”云朋声音如巨雷“他犯了什么罪?”

  “哎呀!这也不能怪他嘛!”盈芳很勇敢地对云朋解释“他也只不过要混口饭吃,人家就爱找他麻烦。也不是什么大错,只是打架闹事,再三个月就出来了。”

  “我看他大概也没什么正经工作。”云朋冷笑一声“而且坐牢也非第一次了吧?!”

  “不管人家怎么说他,他永远是我最敬爱的大哥。”盈芳转向说:“爸以前酒后发疯爱打人,都是他替我挡;爸死后,也是他养我,供我上学,不然我说不定都被人骗去当女了。”

  由盈芳脸上的神情,看出她对世雄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祟拜和信任,只能说:“哪一天我也想看看他。”

  “好呀!”盈芳兴奋地说:“我们可以一起去探监,他一定很讶矣卩出你这妹妹的。”

  决定陪盈芳住几天,等世雄同意再搬家。云朋大力反对,他们一路争执到车旁。

  “盈芳能住,我也能住。”说:“你我不都来自这种地方吗?”

  “这都是小事。”云朋说:“我怎么就没查到这号氓大哥,我怕他会带来麻烦。,你千万别告诉他们遗产的事,否则他们会榨干你。”

  “张大哥,你怎么把每个人都当成坏人呢?”忍不住说他。

  “这就是社会弱强食的真相,所以我相信荀子的‘恶论’。”云朋说:“总之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你实在太善良了,自己心地光明,也以为天下人也心无歪念。我很高兴何姆姆要我监督你的财产,否则你一下就赈灾济粮光了。”

  “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。”叹一口气说:“为了那些身外物,还得看尽人的丑陋黑暗面,还不如两袖清风,人还比较愉快足。”

  “你不知道一文钱死英雄好汉吗?”云朋点一下她鼻子,宠爱地说:“何姆姆把你保护得太好了,让你不知人间愁滋味,我该拿你怎么办呢?!”

  云朋大哥对任何事都有办法的,一点都不心。

  接着几尝了这辈子未有过的手足情深。她和盈芳一起吃饭,一起睡觉,一起逛街,买了好多的首饰、衣物。对盈芳的疼爱,及盈芳对她的祟拜,使睽违很久的亲情,在血浓于水中自然

  盈芳彻底爱上这温柔美丽的姐姐,爱带她四处亮相,向别人介绍,自己则扬扬得意。也很高兴可以让妹妹那么高兴,重拾青春的欢笑。

  她见到了狱中的世雄,面对这目光颇凶、额际有条疤的男子,只有陌生感,无论如何也无法由记忆中找出蛛丝马迹。世雄一直很不礼貌地盯着看。

  “我记得你。”他最后说:“一个漂亮又文静的小女孩。我还带你去大圳那儿拔仙大王草和抓虾玩,把衣服全了,结果回家被我老爸痛揍一顿。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见了,我老爸说他把你卖掉了。他还说,如果我不乖,他也要把我卖了。我还吓个半死,现在想来,被卖掉或许是一件好事。”

  “哥!你怎么都没对我说过这些呢?”盈芳说。

  “我猜你也不是骗人的。”世雄仍对说:“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好骗。盈芳是我唯一在乎的人,到你手上,若有什么差错,我不会放过你的。”

  “哥!”盈芳嘟着嘴说:“你怎么可以在姐面前耍氓,她也算是你妹妹耶!你会把她吓死。”

  是有些不习惯,所以一句适合的话都说不出。她遇到的男生都是有教养,尊重女的,没像世雄一出口便是威胁,知道他是护妹心切,也只能表现释然。

  “我会好好照顾盈芳的。我会带她去补习班报名,明年准备考三专或大学。”小心地说。

  “盈芳,你遇见贵人了。”世雄说:“希望也能散散我一些霉气。”

  “大哥如果出来了,”乘机说:“要做点生意或什么,我可以帮忙。”

  “我?我最怕被绑住,你照顾盈芳,我就很感谢了。”

  临走之前,他突然展开一个微笑说:“,你还是一样文静漂亮。”

  一出会客厅,盈芳就抱着姐姐叫:“大哥喜欢你。他个性一向很孤僻冷漠,很少称赞人,尤其才刚见面。我好高兴,我从没这样快乐过,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,好不好?”

  若能让世雄和盈芳离往日的不幸,她怎么做都愿意。世雄在恶的环境中成长,能保存天生的良知,如此爱护手足,也真不容易。他令她想到多年前在贫穷线上挣扎的刘家志,希望他找到了外公,能顺利长大。

  已在台湾待半年了。盈芳很努力用功,也趁白天跑图书馆及社会机构,搜索被儿童的资料,并与美国电脑联线,开始写她的论文。

  比较教人头痛的是世雄。他的人其实不坏,只是脾气太过火爆,以为世凡白刀子进、红刀子出便能解决,他由父亲及感化院中没学到处世的方法。所以找工作难找,找到了也不易维持,两三天就和老板吵架。想资助他,他偏又有骨气;卖了房子的一点钱去摆个面摊,也是打架收场。真是贵人也爱莫能助。

  然而也对、盈芳非常好,好到有些占有,深怕她们吃一点亏。星期假就带她们看电影、郊游,一副好好大哥的模样。

  四月是盈芳的生日,世雄还特别买了大蛋糕,上面缀了玫瑰花。则送她一条镶小钻的项链。

  盈芳高兴地出泪来。世雄则皱着眉说:“太贵了吧!你又供盈芳吃住和学费,自己也没做事,省省吧!”

  “我还有钱的。”安抚他说。

  “再多的钱也会用完的。”世雄说:“我真恨自己时运不好,不能大赚一笔,否则买一百条项链都还剩!”

  “你面摊的生意不是好的,又硬搞砸,不然也赚不少了。”盈芳边照镜子边说。

  “那点钱填牙酚诩不够,还要跟人家陪笑脸,想来真郁卒。”世雄手比大大的“我说的是大把大把的钞票,供我们一辈子吃穿不愁。”

  “你可别又去赌博、贩毒、保护费了!”盈芳紧张地说:“现在有两个人要靠你了。”

  “安啦!”世雄看一眼说:“这时代只要会钻,什么门路都找得到。”

  电话铃响,是云朋打来的,他只说要去美国陪孩子度假,顺便看看柏克莱的房子。

  “有事联络我。”云朋顿一下说:“有这江世雄在,我真不放心,真像一颗定时炸弹,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出事。”

  “别担心了,张大哥。”说。

  币了电话,上来是世雄的询问:“那老小子,有有子,还一天到晚来,嗦,是不是存心不良,想老牛吃草呀?!”

  “大哥!”很不喜欢人家误解她和云朋的友谊。

  “好!好!”世雄知道分寸,也不想惹生气。

  丙真被云朋猜中了,世雄为一夜致富,又开始出入赌场。她们都不知道,直到有一天世雄打电话来:“我欠了北门帮五十万,碰到郎中了,真他妈的衰。我先躲一阵,你们去住旅馆,避避风头,我筹了钱再回来,对不起了!”

  “又来了!”盈芳哭无泪地说。

  想五十万她还可以帮忙,就怕云朋不答应,况且这像无底,世雄一不改归正,再多的钱也没有用,所以也不敢说。但在旅馆深居简出,盈芳也不能上补习班,真教人要发疯。

  想想,还是结束这种流离生活,回去面对困难。黑社会的人果真厉害,她们一回家没多久,几个凶神恶煞就找上门,为首的浓眉大眼,长得称头,让有似曾相识感,只是害怕,无法深入思索。

  “何,你是何,对吗?”那个头头叫了起来“我是刘家志呀!你记得吗?”

  “刘家志!”一场“讨债记”变成“相逢记”开心地说:“真是你!我没想到会见到你。”

  “多少次我希望在路上看到你,但都失望了。”家志说:“我还回去过你家,结果你搬走了。”

  “少主。”旁边有人说:“我们讨债怎么办?”

  “我大哥欠你们赌债五十万,我会想办法还的。”忙说。

  “江世雄怎么会是你大哥?”家志不解地问。

  “很复杂的。”说:“反正我会替他还钱…”

  “若你要替他还,就不必了。”家志干脆地说:“这次就一笔勾销。”

  “少主,五十万不是小数目呀!”有人叫着。

  “我会对我的义父说的。我欠这位小姐人情,若没有她,我也不会活到今天。”他转头对说:“叫江世雄别再赌了,那是有钱人的玩意。下次我不见得能帮忙了。”

  “真谢谢你。”和盈芳都万分感激地说。

  家志又回到的生活圈中。当年他带着的三千元南下,并没有找到外公,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便四处,由南又到北。

  “我为了生存,又扒又抢。后来碰到我义父程子风,他虽然出身黑社会,但为人很讲义气又爱人才。他花了大笔钱让我回学校,念完了五专,把我当亲生儿子养。”家志说:“跟他,我不后悔也不可。我义父做事一向黑白分明,恩怨各报。况且这几年也收敛不少,不碰违法或害人的事,只是盛名之累,难免毁谤不断。”

  看得出来,程子风对家志的用心。家志和世雄虽都是闯江湖的,世雄就一副市井混混的态度及口吻;而家志则很有风度,做人直海派,有侠义作风,说话也有内涵多了,连盈芳也为他着

  常想,悲剧真是否无法避免的?

  世雄结束逃亡后,回到台北,看见家志取代他照顾两个妹妹,真是气得七窍生烟,于是不断向家志讨衅。怪自己太迟钝,完全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在想什么,她无意中挑起了场危险的游戏。若她当时就离开,躲得远远的,他们就安全了,可惜她太没警觉心了。

  家志见广识多,身经百战,根本懒得搭理世雄,他一样来找,不管世雄愈发火红的眼。

  那个微雨的夜里,家志陪由图书馆回来,就在巷口遇见有些喝醉的世雄。

  “我是来警告你的,最后一次。”世雄眯着眼说:“远离我们,别再让我看到你!”

  “这些话轮不到你说。”家志好整以暇地说:“要见我,她喜欢见我。”

  “大哥,家志和我们都是朋友,他还不记你那五十万元的债,你为什么说这些话呢?”求着说。

  “不记债,是不安好心眼,他在动你的歪脑筋,我根本不领情!”世雄指着家志的鼻子说。

  “我动她脑筋则因为窈窕淑女,君子好求。”家志挡开他的指头“你呢?称你一声大哥,你竟对她有非份之想,她可是你妹妹,你才是动歪念。”

  “不!她不是我妹妹,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。”世雄说:“本来我打算好好照顾她一辈子的,但是你出现,破坏了一切,你是要自动离去,还是我动手?”

  呆在那儿,被他们的对话吓坏了,这两个她视为兄长的男人都对她有手足以外的感情,她到底哪里错了,给他们如此想法?

  “该离开的是你,你只会带给她不幸。你自己还没有自知之明吗?”家志嘲讽地说。

  世雄出一把亮晃晃的长刀,在还来不及叫一声之前,他已直冲家志而去。家志是练过拳术的,他左闪右闪,尽量不还手,但世雄已失去理智,不按牌理出牌,只见一阵混乱,家志的手臂被划出伤口,血染红上衣。

  “住手!住手!”叫着,附近响起狗吠声。

  两个男人眼内都发着禽兽的光,又一个刀光剑影,凶刀进了世雄的肚腹,血了出来。战争结束了,地血腥,在极度的震惊中,全身发冷,她忘了自己如何报警,如何叫救护车,如何在急诊室外等待,医生说世雄死了,家志只伤到皮

  在警方问讯中,家志对她说:“,对不起,真对不起。”

  “不是你的错。”悲伤地说。

  盈芳的痛苦是最不能面对,也最不能补偿的。盈芳认为哥哥是为而死,而竟还帮家志罪,是最无法原谅的人。

  在恍惚中想:我真是祸水吗?我的到来带给每个人命运的改变。云朋是唯一能保持冷静的人,也对家志和分析整件事。

  “这事不能牵扯到北门帮,程子风若涉入,只会加重案情的复杂度。也不能找别人来替你们答辩,我不愿的养母曝光,所以我们姿态愈低愈好,一切小事化无。”

  度过了非人的几个月,心情的煎熬、盈芳的恨意、家志的判刑、世雄的横死,甚至云朋的叹息,都令她难以负荷。她并不知道外面的舆论更险恶,她以为一切会慢慢过去,伤痛会平息。没想到世雄、家志之外,还会对云朋造成影响,也间接使她生命有了大转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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