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祭

　　一

　　这是周晨第一次见到杨宁宁。

　　那个时侯，杨宁宁正扎着粉蝴蝶结，穿着浅紫外套，手中抱着一个可爱的白色小陶罐，蹲在一树繁花的树下，细细的拾掇着浅紫的小小的花。

　　不知为何，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女孩，周晨接连几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。窗台边浅浅的嘴角，终于出了淡淡的笑容。那些开一树的小花，也如同美丽的蝴蝶张开紫的翅膀，在风中浅笑，舞蹈。

　　这是周晨搬入新家的第二天。其实，和其他孩子不同，周晨是讨厌搬家的。因为，搬家就意味着会失去曾经的朋友，意味着要重新适应新的生活，周晨是一个不喜欢面对别离的人，也是一个不喜欢面对改变的人。可是，父母的新工作让他们别无选择。即使无奈，也只能接受。为这，周晨已经闷闷不乐好几天了。

　　今天一大早起，拉开淡蓝色的薄纱窗帘，杨宁宁就这样映入了他的视线。周晨一直看着她，看着她一跳一跳，然后蝴蝶结也一跳一跳，仿佛在她的头上舞蹈。直到杨宁宁抱紧陶罐跳出他的视线，他才心有不甘的回到房间。

　　二

　　周晨发现，接连几天早上，小女孩都会准时出现在那棵花树下，抱着她的白色陶罐，收集这小小的花。这引起了周晨强烈的好奇心。起初，他以为她只是为了好玩。可是，现在看来，应该不是如此简单的吧。

　　这天早上，周晨终于鼓足勇气，决定去探个究竟。看到小女孩准时出现，他急切下楼，内心是按捺不住的激动。

　　他冲到女孩身边，着气站在那里，手足无措的问她，你捡这么多花干什么？

　　杨宁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，低下头继续着她手里的工作。甜美的声音跳跃着，这是紫荆花，妈妈说是可以给我治病的。可是，这么多，我总是捡不完，因为待会儿我还要上学。你可以帮我吗？

　　周晨轻轻的蹲下来，学着杨宁宁的样子，将紫荆花一朵一朵的捡起来。他开始将它们小心翼翼的放在手心，然后再轻轻的装进她的小陶罐里。他觉得，这是多么神圣的责任，他在帮助小女孩，他觉得他们可以成为好朋友。

　　一会儿，杨宁宁就说要走了。周晨说，这样吧，你把你的陶罐留在这里，我帮你捡紫荆花，把它装，你明天这个时候来拿，好吗？

　　杨宁宁好奇地问，你不上学吗？

　　周晨沮丧的说，我刚搬来这里，爸爸妈妈还在帮我办转学手续，可能还要等几天吧。

　　好吧，我叫杨宁宁，明天过来取。杨宁宁边说边把罐子递给周晨。

　　周晨接了罐子，开心的说，我叫周晨，明天在这里等你。

　　谢谢。说着，杨宁宁跳出了周晨的视线。周晨发现，杨宁宁走路，仿佛都是用跳的，如同一只小兔子，很可爱。

　　第二天，周晨抱着陶罐准时在那里等候杨宁宁了。

　　当杨宁宁如同小兔子跳入他的视线时，他笑了。这一次，杨宁宁带来了一个白色的小纸袋。小纸袋在风中如同着小小的翅膀，在她的小手心轻轻的飞呀飞呀。周晨的心里，充了小小的开心。

　　杨宁宁看着周晨怀中盛紫荆花的小陶罐，高兴地跳了起来。

　　她撑开自己手中的小纸袋，里面是无数的紫荆花，朵朵都绽放着美丽的笑容。她小心翼翼的将陶罐里的花倒入纸袋中，然后足的抱了抱，绽放出快乐的笑容，门前的那颗缺牙在此时周晨心中，是显得那么的可爱。

　　三

　　当周晨在百无聊赖的想着杨宁宁的蝴蝶结时，妈妈告诉他明天就该去读书了。

　　就这样，周晨在班主任的引导下，低着头挪进了教室。老师让他作自我介绍，他红着脸抬起头，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笑脸，缺着一颗门牙的可爱笑脸，正惊喜的望着他。

　　然后，他忘了他都说了什么，他只记得老师让他坐在杨宁宁的旁边，让杨宁宁多多帮助他。他红着脸走过去，终于出了大大的笑容。

　　后来才知道，杨宁宁竟是班上的班长，俨然一副班长的架势，喜欢管着别人，却也热心帮助他人。

　　再后来，很自然的，周晨和杨宁宁成为了最好的朋友。

　　那个春天，周晨知道了杨宁宁的病在医学上被称为慢荨麻疹。身体上的每个地方都可能突然起了疙瘩，奇无比，且越挠越，越挠越大，红红的，甚是可怕。杨宁宁是在两岁时开始发病的，那个时侯，妈妈抱着她寻访了无数名医，都无用，医生说，这是她的血中天生带有的毒素，没法清除，或许，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抵抗力好了，这病就自然好了。那个时侯，她吃药，她打针，她忍受着一般孩子从没忍受过的病痛的折磨。那个时侯，半夜常常醒来，哭着让妈妈给她挠。那个时候，见到医院，就会死命的逃。这样的症状一直持续到五岁，时好时坏。后来，妈妈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偏方，说用紫荆花清汤炖可以治愈此病，于是，每到春天，她就会细细的收集紫荆花。虽说病痛没有除，却也大好。

　　那个春天，周晨每天早上都会和杨宁宁一起收集紫荆花，然后一起上学。这是他和杨宁宁共同的秘密。他们在这样的秘密中，享受着彼此的快乐。

　　那个春天，周晨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，他觉得他是杨宁宁的哥哥，要保护好杨宁宁。

　　四

　　就这样，一年又一年，趟过了紫荆花繁盛的无数个春天。

　　转眼，两人已经进入了初中。这时，杨宁宁再不是那个扎着粉蝴蝶结一蹦一跳的小女孩了。而周晨，也在岁月的刻痕中，长高长大了。

　　这个春天，杨宁宁来了生命中最黑暗的一个春天。父母双双下岗，正值工人下岗的高峰期，仿佛一瞬间，这个小城所有的工厂都同时倒闭。没有工作，就意味着没有收入，没有收入，如何可以养活整个家？父母不得不决定，南下打工。即使对杨宁宁万般不舍，却也无可奈何。

　　那个时侯，周杨两家已经成为了最好的邻居，双方都是内心善良的人，总是把对方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。于是，杨妈妈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周妈妈，这样她也放心。

　　就这样，杨宁宁住进了周家。带着内心的凄楚。她是舍不得她的父母的，从没离开过父母的人，突然要独自面对这么多的事情，她在害怕。

　　还好，有着周晨在自己身边。“别怕，你还有我。”这句话，让杨宁宁觉得，他就是她的哥哥，可以一辈子保护她的哥哥。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哥哥。

　　那个春天，杨宁宁一直处于情绪低落中，然后大病了一场，在上躺了整整一周才能下。每天早上，天没亮周晨就独自起，悄悄来到楼下收集紫荆，那小小的浅紫花朵一朵一朵都盛了他对她的关切，他希望她的身体早好起来。医生不是说她长大了抵抗力会好吗？周晨不明白，如此善良美丽的杨宁宁，上帝为什么要如此狠心的对待她？

　　周晨将每天收集来的紫荆花细心地平铺在一个大大的竹筛里，在阳台上风干，将风干后的紫荆存入一个大大的罐子里。他知道，他要为她准备一年的紫荆，所以，他必须加倍努力。

　　早上做完这些，周晨才匆匆赶往学校。在学校，他必须比曾经更加细心的做笔记，然后回家细心地给病上的杨宁宁补习。这样的日子，周晨仿佛一个超人，拥有超级能量，永不知疲惫。

　　在周晨面前，杨宁宁可以肆无忌惮的发脾气。这天，当她面对淡然无味的紫荆花炖时，她哭了。她说，她再也不要喝这种没有味道，只有油腻的汤了。是啊，这汤，是不允许放盐的，喝了这么多年，早厌倦了。周晨明白，杨宁宁只是发发牢，她需要发。最后，她还是狠心喝下去了，喝下去，却又吐了。看着如此痛苦的杨宁宁，周晨多么希望那个生病的人是自己啊。用他的健康换取她的健康，他也愿意。

　　杨宁宁看着吐了一地的汤药，歉疚的吐了吐舌头，说，重新热一下吧。

　　重新热过的汤端到了她的嘴边。她看了看，却惊奇的发现上面那一层厚厚的油消失不见了。然后，她笑了，她知道，对于她的事情，他总是可以想办法解决的。从小到大便是如此。

　　她觉得，他会是她一辈子的哥哥，她一辈子的依靠。

　　五

　　高三毕业，周晨因为发挥失常，终与大学失之臂。而杨宁宁，却考去了遥远的北方，听说，那里很冷，那里没有她赖以生存的紫荆。可是她说，她喜欢雪，她想在雪天里，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，这样会让她觉得安全，安心。

　　直到此时，周晨才知，原来，一直，她都是缺乏安全感的。自从父母离开，她便有了患得患失的心境。那种安全感，即使是他，也无法给她。

　　杨宁宁走了，带走了那个春天他们共同收集的所有紫荆。那干枯的花瓣仿佛也在哭诉着周晨失落的心。

　　周晨犹记得，杨宁宁走时拍着他的肩膀豪气的说，好好复习，明年，我在那里等你。那是他所有的动力。

　　六

　　这年春天，在第一朵紫荆花开的时候，周晨又开始了独自早起，收集紫荆。

　　这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。想到他还可以为她做点什么，想到她突然收到他寄给她的紫荆时感动的泪水，想到他们曾经的纯真时光，想到她在那么遥远的北方等待着他，想到…他会在那一刻想很多很多，那无数的无数都是关于她。他想，或许，他不再仅仅是把她当做妹妹来对待了。

　　那么，她呢？

　　不久后的一天，周晨终于得到了答案。

　　因为，杨宁宁的电话，电话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，她说，周晨，我恋爱了，祝贺我吧。然后，她说了什么，他全忘了。他只知道，放下电话，他就哭了。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，周晨认识杨宁宁后，就发誓不再流泪。他说他要保护她，他说他不可以流泪。可是，此刻，她仿佛不再需要他，抑或，不再那么需要他，她的生命，也开始有了更重要的保护她的人。他可以安然退出了。是该祝福她吗？作为她的哥哥祝福她？

　　第二天天没亮，周晨就起了。失眠了一整夜，不如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。他抱着她的白色陶罐，来到花树下，望着树繁花出神，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，他想起她如同兔子蹦来跳去的场景，他想起她扎着蝴蝶结缺着门牙大笑的场景，他想起她作为班长对他盛气凌人的场景，他想起她在他面前撒娇发脾气甚至流泪的场景…每一个场景都是那么真切，让他如何释怀？

　　他在凝望，他在悲伤，以致他完全没注意到侧面快速驶来的车。他只觉身子一轻，然后重重倒地。他想，我终于解了。这一刻，他想起她电话里兴奋激动的话语，她说，周晨，我恋爱了，恭喜我。是的，杨宁宁，我恭喜你。愿他如同我这般爱你。

　　七

　　距离周晨离开，已经五年了。

　　周晨一定不知道，医生的话，真的应验了。在北方寒冷的日子里，因为没有紫荆，杨宁宁便再没有吃过紫荆花炖。病，仿佛也随着周晨的离开，彻底离开了。

　　有时，杨宁宁会想，这病，是不是上天安排的，要让我们在一起？只是，因为我那个任的玩笑，所以，上帝收回了周晨，也收回了这个病。杨宁宁会开始怀念，怀念生病的日子，怀念有他的日子，怀念没有好好珍惜的日子。

　　杨宁宁犹记得周晨离开的那天，她突然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。甚至比父母离开她的那个春天还难受。她的心里，空了，空的什么也没有了。她想，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，舍她而去了，因为她的任，因为她的不懂事。

　　她在心中恨自己，甚至恨周晨，他为什么不可以多想想，那天是愚人节，那只是她对他的一个玩笑，她想看看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要。如同他猜测她的心。她对他，其实一直都是爱恋的。

　　毕业以后，她回来了。回到了他们的城市，回到了他们的小区。这里，仿佛还存留着周晨的味道。每到春天，她就早起，在树下细细的收集紫荆，用这浅紫的繁盛的小花，祭奠他们还没有开始的爱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