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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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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重叉腿站在明太家的院子里,青肿的右手神经质地抖动,烟灰扑簌簌地落下来,宛若蝴蝶。

  “你们不知道,我在派出所威风得很。”见众人都面带期许的微笑望着自己,李重甩甩染成玉米黄的头发,猛了口烟,来不及吐出来,咳嗽着往下说,“派出所那帮兔崽子,欺软怕硬,被我吓着了。我是谁呀,也不打听打听。我告诉他们说,老子和梁三称兄道弟。梁三是谁知道吧,老大啊,咱们县的黑道老大。那帮兔崽子根本不敢碰我,有个四眼,还抖抖索索地给我倒水。我给他说,老子什么阵仗没见过,别说盒子炮,七连发都玩过。那家伙一听,眼瞪得跟牛一样——他进派出所一年半,连都没摸过…”

  “李重,我咋听人家说,你被关到小黑屋里,被打得哭爹喊娘啊。哪个是真的?”明太揶揄他,说完笑着扫视一圈,大家会心地笑了,有几个妇女还笑着问李重,李重,李重,哪个是真的呀。

  李重脸红了一下,很快恢复了镇定,一扬手,大刺刺地说:“有啥呀,大丈夫能屈能伸,韩信当年还钻裆呢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小不忍则大谋,谋定而后动,识时务者为英雄,英雄不吃眼前亏,吃眼前亏的是笨蛋,你们懂个。打我?你去问问他们,谁敢打我?我俩腿一抻,嘴冒白沫,我提着派出所所长的名字骂,我提着国家主席江泽民的名字骂,他们能拿我怎么着,到医院都鉴定我是神经病,神经病干什么都不犯法!他们不敢拿我咋地,那帮兔崽子,别看披了一身绿皮,一点胆子都没有。”

  还是咱李重厉害还是咱李重厉害,众人应和着,转移了话题。公安来了,嗳你们听听,警车响呢。海山支棱着耳朵,正儿八经地对明太说。好像真是,错不了,就是警车的声音。李重狐疑地望望众人,脸刷地白了。“真的假的,你们可别蒙我。”他兀自强笑着说,看一院子的人都侧耳听房子后面公路上的动静,他再也不能不当回事了。你们可别说我在这儿,就说没看见我。李重说着,蹭蹭两步跑到西院墙跟前,一纵身翻过墙走了。

  “李重手脚还真利落。”海山望着李重消失的方向赞叹,怔忡了一会儿复又感叹起来,“这孩子咋突然就变了呢,小时侯学习可好着呢,和李轻一个第一一个第二,一个赛一个。”

  “谁想到了,谁也想不到,人说变就变。”花接过海山的话说,“也真够建安受的,谁家摊上这么一个祸害都别想安安稳稳过日子。你没看兰花,成天担惊受怕,现在走路都走不稳。”

  “老天爷不偏不倚,给他家安个大学生,就再给安个二子,好事不能都叫一个人占全了。”桂芝团着双手,有点幸灾乐祸,进财用肩膀扛了她一下,示意她别说话。桂芝瞪了进财一眼,你扛我干啥,我说的是实话。进财张张嘴,没再说什么,媳妇当众下他面子,他也不以为忤,只讪讪地笑了笑。

  警车在明太家前面的空地上停下来,两个穿蓝制服的警察走进建安家的院子。海山走近东院墙,探头往建安家看,明太也跟过来,没多大工夫,一院子男男女女都站到了院墙跟前,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,跟扁嘴鸭子似的。

  “李重呢?”那个矮膀的警察问颤巍巍走出屋门的兰花。兰花眯着眼睛,有气无力地说:“没见,不知道死哪儿去了。你们找他干啥,他又犯什么事了?你们可别打他,吓唬吓唬他算了,上回从派出所回来他上躺了三四天才下地。”

  戴眼镜的警察温和地对惊惶的兰花解释:“大嫂,法律不允许警察滥用私刑,我们是执法人员,不会知法犯法,您放一百个心,我们就是来问一下情况,没什么事儿。要是李重这几天回来,您让他到局里去一趟,他要是没回来,那就算了,要是回来了没去,我们这一半天还过来。”

  “他没回来,回来也不让他进这个家门,这个败家子,把我老脸都丢尽了。”建安带着李轻从外面回来,对戴眼镜的警察说,“小刘你放心,我肯定不包庇他,我恨不得你们关他一辈子,省得他给我惹麻烦。”

  “你这就不对了,我们公安局不是养老院,人要是犯点事儿,都进我们局里待一辈子,还不得把我们吃穷喝穷啊。”矮胖的警察不耐烦地说,“建安你们两口子配合点,别说一套做一套,要是李重回来了你们拒不上报,后果可是严重得很。小刘,走吧,别在这儿耗了。”矮胖的警察说着转身往外走,那个叫小刘的警察还要说什么,看同伴已经往出走了,也转身向外走。

  走到院门口时,矮胖的老曹对隔着围墙看热闹的人说,散了吧散了吧,有什么好看的,你们也一样,有线索了赶紧举报,别拉不下来脸面。

  海山闻言转脸对明太说,明太,李重啥时候回来的,我咋没见着?明太附和着说,我也没看见,八成是跑别处不敢回来了,嗳那不是李轻吗,李轻,放假了。

  李轻正低着头往屋里走,听明太和他说话,停下脚步,转过头,红着脸说,放假了,大家都在呢。桂枝怪有意思地盯着李轻的脸,半天不错神儿,末了对花说,你看,老二都工作了还跟个大姑娘似的,一说话就脸红。李轻一听这话,尴尬地笑笑,低头紧走两步,进了屋。

  建安走出院子,来到房子后的公路上,看着警车消失在远处渐渐昏沉的夜幕里,又站了一会儿,等兰花叫了他两遍,才慢慢往家走。进了门看见李重顶着一头屎黄的头发在堂屋里晃,气就不打一处来。他黑着脸进了堂屋,气呼呼地坐进圈椅里,盯着大儿子说:“你还有脸回来,把一家子的脸都丢尽了。”

  李重嘿嘿一笑,红着脸说:“我听说老二今天放假回来,赶紧回来看看。”说着他转向李轻,堆个笑脸,“小弟呀,哥可是盼了你一年了,你不知道哥多想你。你是哥的骄傲啊,哥见人就说,我有个上大学的兄弟,上的西安大,差一点就上清华了。你不知道哥多有面子。”

  李轻看李重两眼,轻声说:“哥,我也想你。”李重走上前去,拍拍李轻的肩膀说,我就知道俺兄弟没把我忘了。说完李重找个地方坐下,默默地起了烟,隔一会儿就往地上吐口痰,吐口痰就拿鞋底蹭一蹭。

  “赶紧把你头发染过来,看着像个啥!”建安没好气地对李重说,兰花不停地给丈夫使眼色,肿的小眼一开一合,建安不理兰花那茬,径自往下说,“你不给你自己想想,也得给旁人想想,你说李轻让你有面子,那你让李轻怎么看你?让李轻怎么在人前说话?”

  “你就不能说我两句好话?我和小弟还没说两句话,你就在旁边叨叨个没完,以往挨的打少啊。”李重把烟股砸到地上,拿脚灭,看也不看建安。

  “建安你少说两句,出去转转。”兰花眼巴巴地望着建安,近乎乞求地说。建安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,不再作声。

  “妈,我上回回来的东西你给我放哪儿了,拿出来给俺兄弟看看。”李重抬眼看着兰花说,“俺兄弟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,我早琢磨着送他个东西,这下刚好,把那个传呼机给他用。”

  “啥传呼机,你啥时候有过传呼机?”兰花边说边瞄李重,瞄一下就低一下眼,再瞄一下再低一下眼,躲躲闪闪跟做贼似的。

  “妈你看你,别装糊涂了。就是上次我从城里带回来那个,你忘了,四方的,比火柴盒大比烟盒小,上面还有个铁链子。”李重有点急了,“能看天气预报,能当表用,数字的。你用过传呼没小弟,你哥可是会用。”

  “没用过,不知道怎么用。”李轻敷衍着李重,脸上做出惭愧的样子。

  “不是你自己放起来了?”兰花还在打马虎眼,建安不耐烦地说,“你给他找出来,把他东西都找出来,愿给谁给谁,最好让警察看见把他逮去,一了百了。”

  “李建安你咋这样咒我呢,别说警察没在这儿,就是在这儿,我也不怕。梁三我都不怕,我怕他警察,净扯淡。妈你快给我拿出来,再不拿出来我可生气。你也知道你儿子这脾气,说翻脸就翻脸,翻了脸六亲不认。”

  兰花远远地绕过李重,到黑黢黢的厢房里摸索了半天,把李重的传呼机拿了出来。李重接过传呼机,站起来走到李轻面前,慷慨地说,小弟,这个传呼机给你用,哥用不上。说着把传呼机到李轻手里,退两步坐回远处。

  李轻轻轻地把传呼机放在桌子上,嘴里说,还是你用吧哥,这东西我也用不上,我工作也没什么事,又没什么业务,拿了也是闲着。李轻说完转眼瞟了瞟桌上的传呼机。

  “你看老二嫌他哥说话没水平了,嫌他哥没出息了,嫌弃他哥的东西了。”李重眼里的,低垂着头,喃喃自语。

  “早干啥呢!你以为大家都像你,没脸没皮的,也不想想你这传呼什么来路。”

  建安哼了一声,奚落李重。李重抬头看着他爹,不无感伤地说:“我就知道在你眼里,我怎么也比不上老二。你从来就偏向老二,你说我说的对不对,你敢说不是这样?”

  “我偏不偏你心里有数,谁心里都有数,街坊邻居心里也有数,我李建安干啥事不是一碗水端平?你去问问去,就你鳖子那德行,我有啥不敢说的,再怎么着我也是你爹。”

  李重把头偏向半敞的屋门,不知何时夜已经来了,外面漆黑一片,一丝星光也不见,屋里投出去的亮光,甚是柔弱,没走几步就被浓重的夜没了。谁家的狗叫起来,无数的狗跟着叫起来,阒寂的夜喧闹起来。我走了,李重突然说,腾地站起来。

  “晚上别偷着喝酒。”建安说,“快过年了,安生点儿。”

  李重没言语,从半敞的门里侧身溜了出去,很快消失在光亮尽头处兀立的黑雾中。

  “我哥犯什么事了,他从哪儿的传呼机?”李轻看着父亲说,“怎么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情你们都不告诉我,我不是小孩了,家里的事我可以分担些了。”李轻言语中有淡淡的埋怨,声音越说越低,听起来有种遥远的感觉。

  “你爹怕影响你工作,你刚工作,不能分心,你别心,照护好自己。”

  兰花眨着眼睛,血红的眼睑忽隐忽现,干瘦的脸上纹路纵横。李轻侧脸看了一会儿兰花,鼻子酸起来,眼睛有些,他勉强抑制住流泪的冲动,紧紧地抿着薄薄的嘴,沉默着。等情绪渐渐平稳下来,李轻恍然道:“妈,你看着老了许多。”

  兰花听了儿子的话,唏嘘了几声,用手背沾沾酸涩的眼睛,对建安强笑道:“建安你看,老二长大了。”建安不说话,瞥了李轻一眼,默默地抽烟。

  李轻心中惭愧,他竟然一直没想念过父母,只是在电话里敷衍着渐衰老的双亲,甚至在说“我很想家”时还感到厌烦。父亲步行到村东的柏油路口接他,坚持替他拎箱子,李轻并肩和父亲走在一起,他诧异自己以前怎么就没觉得:父亲越来越矮了,头发越来越少了。

  李轻甩甩头,打住麻的思绪,笑着对建安说:“爹,今天我突然觉得你比以前低了好多。”

  建安手一抖,烟灰翩翩飘落,愣了一下,他张嘴作出个笑脸,掩饰道:“人年纪一大就缩,没啥,自然规律。”

  “以前我不觉得,就这次,我突然就觉得你比我低。爹,你头发也少了,头皮都出来了。”

  建安张张嘴,没言语,继续抽烟。

  “爹你门牙怎么没了!”

  李轻忽然叫起来,他一直觉得他爹说话怪怪的,吐字不清,咝咝声连绵不断,刚看他笑,才发现上面两个门牙没了。

  磕着了,不碍事。建安慌忙说。

  “叫你哥打的——”兰花幽幽叹了口气,神色黯然,脸像一片秋天的泡桐叶那般皱缩。

  “别听你妈瞎说。”建安打断兰花的话,对儿子说,“放几天假?过破五(正月初五)不过?”

  “初八上班,初七走。”李轻茫然若失,壮甚恍惚。我哥从哪儿的传呼机,他打个灵,从沉思中醒转。

  “这鳖子干得好事!”建安咬着牙说,“他劫人家的。”

  李轻心里咯噔了一下,没再说话。

  “你哥早晚要出事儿,派出所来几回了,你空劝劝他,他就听你话。”兰花忧愁地说,“他这几天在进财家住,夜里也不敢回来。一会儿你去看看,别让他再喝酒了,他一喝酒就出事。”

  “别管他,愿咋着咋着,死了更好。”建安恨恨地说,“他一天不死家里一天不轻闲。”

  李轻不言语,心里思绪万千脸上忽忽晴。

  “谁呀?深更半夜的。”

  兰花听见村里的狗又叫成了一片,接着听见木门嘎吱嘎吱响了几声。建安站起来,拉开门灯,往院子里看,老曹和小刘笑着走过来。进屋吧,外头冷。建安大声对外面喊,说着把两扇门打开,往一边侧了侧身。快把东西收起来,建安低声催促。李轻一伸手,拎过传呼机装进兜。

  “抽烟,”建安张罗着给两个警察发烟,“坐,坐坐,别站着,冷不冷,我去拿柴火,生个火烤烤。”建安接着吩咐兰花,“兰花你去抱点玉米秆,生个火给老曹和小刘暖和暖和。”

  老曹一挥手,示意兰花别忙活。小刘说:“就几句话,说完我们还有别的事儿。”老曹打量打量李轻,笑着对建安说,“建安,这是你家老二?听说在外头上班,以后你有福享了。”

  “一个李重就把我气死了。老曹你有啥说啥,我绝不包庇李重,我恨不得亲手抓住他把他给你送过去,也让他少做点孽,省得你们老跟着忙活。”建安陪着笑说,提到李重时脸上马上换上痛恨的表情。

  “有你这话我们就放心了。李重呢,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,他要是回来,你让他去局里一趟,把事情说明白就没事了。你放心,没多大事儿。”老曹着烟,轻描淡写地说。

  “你们可别打他。上次…”兰花老记着李重挨打的事儿,见了老曹就提。老曹尴尬地红了脸,他马上打断兰花的话,“嫂子你放心,公安局是讲理的地方,只要李重好好配合,我们不会拿他怎么样。就算我们气不过也不能打他,有纪律在那放着,我们打人上面肯定会严肃处理我们。再说,李重又没犯什么大错,我们就是找他过去了解了解情况。”

  那就好,兰花喃喃地嘀咕着,两手团在袖筒里,胳膊平放在膝头上,眼睛盯着来回晃动的脚尖。李轻默默地坐在那里,两眼望着门外。

  “李轻你是文化人,知道咱们公安局的政策,好好给你妈说道说道,别让她整天担惊受怕的。”小刘看谈话要僵在那里,就转而对李轻说。李轻扭脸看看小刘,点点头,没言语。

  走了,你们好好想想吧。老曹说着站起来,这屋住的谁?老曹不经意地往西厢房一指。俺闺女,她今晚上夜班。哦,老曹点点头,举步往门外走。

  “干脆告诉他们算了。”

  老曹和小刘走后,一家三口各自想着心事,有一支烟的工夫,没一点动静。又过了一会儿,李轻轻声说,干脆告诉他们得了。他偷眼打量一下父亲,父亲仍像刚才那样黑着脸坐在那里,没什么反应。免得大家担惊受怕不安生。李轻又续了一句,谁做的事儿谁负责。

  “说够了没有?”建安忽然抬头,冷冷地盯着李轻,李轻一哆嗦,噤了声。“他是你哥,咋着他也是你哥。”兰花接过建安的话,“可别说傻话了。”李轻霎时羞愧难当,觉得自己无情无义不配为人。可转念一想,又觉得自己实际上没什么错。

  “你看看你哥怎么对你的,他了个传呼机,不管咋的吧,他第一个想着的是你,你一回来就给你拿出来要给你用。你呢,一回来就想大义灭亲,真跟戏里唱的一模样,高风亮节啊。”建安黝黑的脸拧成了一块抹布,层叠的皱褶里深藏着失望。建安顿了一下,看老二不吭声,接着说下去,“就你觉得你哥是个包袱?我也想过,气的时候也想把他交给派出所。不过说到底,咱是一家人,自己家人不管他,还有谁管他。”

  李轻一直低着头,等父亲说完了,他舒口气,轻声说:“我去看看我哥。你们早点睡吧。”

  李轻心中烦,在院门外站了一会儿,了支烟,然后摸黑来到进财家。李轻给进财让了支烟,进财指指放粮食的那间房,说,门口是电灯开关。李轻点点头,推门走了进去。

  李重不在。屋里空间狭小,一张一米宽的木板放在角落里,上面七八糟扔着些衣服,被子是家里老早就不用的那套,褪的背面上有几个窟窿,暗灰色的棉絮了出来。一个方凳放在头旁边,凳面红漆剥落,上面粘了白蜡,用了一半,烛泪蚯蚓一般沿着蜡烛蜿蜒而下,直达凳面。凳子上还有个绿色的一次打火机,一个贴着“百泉”标签的酒瓶,里边留有一纸钱深的酒,浓烈的酒味在屋子里飘,与脚臭味、残留的烟味混合成一股奇特的味道。凳子下面落了层暗红的花生皮。李轻想起哥哥每次吃花生都要把上面的薄皮掉,牵牵嘴角,笑了一下,眼里却滑出泪来。

  李轻扯扯被子,在皱巴巴的兰纤维单上坐下来,心里抑制不住地难过起来,鼻子一直酸酸的,他了两下鼻子,点了烟,看着袅袅上升的烟雾出神。

  李轻看看表,十点半了,李重还没有回来。李轻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,手机响了,女友打过来的。女友问他睡了没,路上顺利否,又问他家里情况怎么样,他淡淡地说家里一切都好,并叮嘱女友早些睡觉,不要熬夜。

  李轻刚挂了电话,李重回来了。看见李轻,李重楞了一下。小弟呀,还是你厉害,用上手机了,怪不得不要你哥的传呼。李重把手里拎的百泉酒放到凳子上,有些懊丧地说。李轻把手机装进左侧兜,尴尬地问,哥你去哪儿了,我等你半天了。

  “没去哪儿,战辉过两天要结婚,我去给他凑分子。”李重接过李轻递过来的烟,用凳子上的火机打了几次,把烟点上。“他不收我的钱,”李重了口烟,喃喃地说,“他不收我的钱。”

  李轻看着哥哥失落的样子,心中不忍,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,沉默了半晌才说:“没什么,不收咱正好省了这份。你别想那么多,没什么。”

  “他们都看不起我,不把我放在眼里。我拎瓶酒想找人喝都找不来…”李重颓唐地坐到上,“我现在混得连个人都做不成了,整天跟老鼠一样东躲西藏。你说你哥混到这步,还有什么意思。”

  李轻鼻子又酸起来,他了两下,不知所措,怔怔地看着哥哥。他从来都没有想过,哥哥会是这个样子,而先前他还说要把他送到公安局去。“哥,别想那么多,我对不住你,只顾自己,工作半年了也没想着帮你一把。”李轻思谋着说,“哥你放心,过完年我回去,遇上合适的工作给你找一个。”

  李重眼睛亮了一下,很快又黯淡下去。他叹了口气,没有言语。过了会儿,李重把烟头弹到对面墙上,拍拍李轻的肩膀说,小弟,别的不说了,说了也他妈没用,陪哥喝点酒。李轻马上说,好,哥你等着,我去买点下酒菜。

  李轻敲开胜家的门,拿了两袋花生米一袋双汇香肠两包豆腐干,很快回到进财家。推开门,李轻觉得屋内比刚才暗了许多,一看才知道灯泡灭了。“没电了?”李轻把东西放在凳子上,问李重,“我看别家还有电啊。”李重涩然一笑,自嘲道:“进财嫌我浪费他家的电。”李轻一下子就火起来,怒不可遏。我去找他说,太看不起人了!李轻说着要站起来,李重一把拉住他,无奈地说,算了,都是些俗人,眼皮子薄得跟纸一样,不值得和他们计较。

  两个人就着昏黄的烛光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。

  “哥,你传呼机怎么来的?”

  李轻递给李重一颗烟,看了他一眼,犹豫着问。李重笑了笑,没有说话,了两口烟后才说:“老二呀,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。哥也不打算瞒你,也没什么可瞒的。”

  李轻侧脸望着李重,等他说下去。李重咳了一下,又了两口烟,喝了口酒,打开了话题:

  “其实也没什么事儿,咱爹咱妈可能没给你提过。收秋的时候我开车出了车祸,进号里蹲了几天。那回喝了点酒,那天雾大,我也没看清楚,转弯的时候把一个人给撞了。本来也没什么,那人伤得不严重。可我当时害怕,一加油门跑了。我想要是警发现我酒后开车,还不得把我证扣了。你不知道,那份活对我多重要,我死着咱大伯他才给我找的。咱大伯那人你不是不知道,就顾自己,闲事不管,六亲不认。当时他帮我找工作的时候就说好了,死活就一次。

  “撞了人我脑子里马上就闪,不能丢了工作,工作一丢什么都没了。我不想种地,种一辈子也出息不了。我就会开车,要是人家知道我酒后开车撞人,谁还敢用我。所以我就跑了。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抓住了,陪了人家钱,还住了俩半月。

  “出来后我去找咱大伯,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给我找事。我自己进城转了几天,钱太少的不想干,钱多的没关系进不去。这眼看着进了腊月,我啥法也没,手头也没钱。想着要过年了,咋也得找个事干。那天我转悠的时候碰见一个襄城的,蹬三轮车拉人,我坐他的车,到地方了我给他说我没钱。那人也不急着问我要钱,他说一看就知道我不是个凡人,还说要跟我一块做个买卖。

  “那个人说,你看街上跑这么多黄面包,咱随便劫一个,还不得个千儿八百啊。我听了心里吓一跳,可说实话也有点心动。那人见我动了心,就一个劲地给我说,给我保证,说肯定不会出问题,还说他以前干过一次,到现在也没事。我被他说动了。再说俺俩谁也不认识谁,干一票就走,就是他被逮着了他也找不着我。于是我们就干了一票。

  “我现在真有点后悔,不值,真不值。俺俩把一个开面包的哄到往崔庄去的路上,看没人就下了手,谁知道这家伙身上就两百多块钱,还有个传呼机。钱给了襄城那人,我拿了传呼机,然后我们就跑了。”

  李重断断续续地说,李轻一直皱着眉头。等李重说完,李轻思量着说,哥,你这是犯法。李重说,我知道,可犯也犯了,只能跑了,也没抢多少钱,也没咋打司机,我踅摸着没多大事儿。你说呢?李重抬头看着李轻,想得到他的肯定。

  李轻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。李重如释重负,就着瓶嘴,咕咚喝了一大口。

  战辉也他妈作,我给他份子他还不要。李重吃块豆腐干,咂摸着嘴说。

  你别怪人家。

  我不怪他。可我开车那会儿,他天天跟我股后头转,想跟我开车,哥长哥短地叫,转眼看我没用了,就给我甩脸子,早晚我收拾他。李重恨恨地说,还有进财,他妈的连电也不让我用,狗眼看人低,到时候连他一并拾掇了。

  哥,进财让你住他家就不错,咱得承人家情。

  承他情,你不记得前两年,他偷咱盖烟蚜的薄膜,还偷咱南瓜。当时没逮着他,逮着我打他个兔孙。你看他贼眉鼠眼那德行,咱们这一片被他偷过来了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。我就看不惯这种人。

  行了,别和这种人一般计较,不值得。

  今天早上我还差点收拾他。李重回味着早上的情景,有些得意地笑了。

  哥,以后可不敢这样了,等这阵风头过去,好好的找个事干。

  早上进财他妈来他家要饭,那老婆子生病了,做不了饭,也没钱看病,拄着,可怜得要死。你猜进财说啥?

  说啥?李轻问。

  进财说,给狗吃也不给你吃。进财他妈当时就气晕了。我刚起来,摔门就出去了,指着进财鼻子就骂,他连个都不敢放。当时我就想,要是他敢还嘴,我上去就扇他驴脸。小弟你别说你哥,我就看不惯这种不孝子,给我碰见,见一个打一个。

  李轻尴尬地咳一下,心里不是滋味,心想咱爹的牙还不是你打掉的,又一想自己比起哥哥也好不到哪儿去,就没说话。李重看李轻脸上不自在,盯着他看了两眼,忽然说:“小弟,我知道你心里想啥,你在想:咱爹的牙还不是你打掉的。对不对,你说我说的对不对?”

  李轻脸刷地红了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。

  哥俩尴尬地对峙着,难耐地沉默使尴尬愈发尴尬。

  “哥,咱们以后得对爹妈好点。我也是,我对爹妈也不好,平时电话不打,过年回来连件衣服也没买,连块也没割。哥你早点睡,别喝了,我回去了。”李轻不想再待下去,站起来准备告辞。

  “小弟你别走,咱俩把剩下这点酒喝完。”李重有点着急,也站了起来。

  “喝酒怎么不叫上我?”

  门外忽然有人搭腔,李重吓了一跳,李轻从里边拉开门,看见老曹和小刘笑呵呵地站在外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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